大象转身，亦或重塑大象：Unity团结引擎的“中国本土”进化 原创

作者｜周雅

在软件工程领域，有一个流传甚广的警示：当一个大型游戏项目的编译或加载时间，超过了泡一杯咖啡的时间，开发者的生产力便开始断崖式下跌。然而，对于中国游戏公司来说，这早已不是一杯咖啡的问题。

Unity中国团结引擎负责人左瑞文，在Unite 2025期间接受采访时，向我们描述了一个更严峻的场景：一个资产规模达到数TB的旗舰级游戏项目，新员工首次打开它，可能要消耗一整天。

“在中国游戏产业中，我们是明确知道这个痛点的。”左瑞文说，中国有很多大游戏，资产可能是数TB级别，包含很多场景，所有场景都要编译，都打开之后，最终才能进入编辑器，一个项目假设有数百人，每人浪费1小时，整体就耗费了巨大的人力成本。

这个令人震惊的细节，折射出中国市场正在催生的独特工程实践：小游戏生态高速演进、鸿蒙跨端成体系、智能座舱成为“移动的客厅”……用户的需求端在变，供给端不得不随之重构。这对于任何引擎的考验，除了性能之外，还有“多端一体”的系统能力：一款游戏，能否横跨手机、PC、主机、车机、甚至小程序，既要跑得动，更要跑得好。

Unity团结引擎，这个由中国团队独立运营的实体，正试图给出答案。它的进化路径，不再是简单追随全球的技术路线图，而是开始由中国本土市场重新定义。Unite大会当天，Unity中国CEO张俊波，对开发者给出三个承诺：“灵活拥抱中国市场，第一时间响应本地开发者需求；与AI能力深度融合，全面释放创作潜能；打造真正的跨平台引擎，从3A大作到轻量小游戏全覆盖。”

Unity中国CEO张俊波

这篇文章，我们结合团结引擎的进化，与左瑞文的采访，以及与开发者的交流，来具体聊聊Unity中国与团结引擎如何通过一系列本土化的技术抉择和战略布局，回应这些来自中国开发者的真实需求。

策略一：深耕本土，押注小游戏增量市场

如果说TB级项目的加载难题是“重量级”烦恼，那么团结引擎走向的第一个、也是最强大的本土化适配问题，却来自一个看似“轻量级”的领域——小游戏。

根据中国音数协游戏工委（GPC）与游戏产业专家委员会发布的《2025年1-6月中国游戏产业报告》，小游戏市场在今年上半年实际销售收入达232.76亿元，同比大增40.2%，微信小游戏月活跃用户超过5亿。这是一个任何引擎制造商都无法忽视的增量市场。

但问题在于，这个市场建立在微信、抖音等超级App的生态之上，其技术基座是网页环境，与原生App存在天然的性能壁垒。

“比如你做了一款APP游戏，用了Compute Shader（计算着色器）很容易，现在大多数手机都支持。这时候你往小游戏上迁，发现迁不过去了，因为小游戏根本不支持。”左瑞文解释道。Compute Shader是现代图形渲染中实现高级特效和通用计算的关键技术，它的缺失，意味着小游戏在画面表现力上与原生App游戏存在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。

Unity中国团结引擎负责人左瑞文

这正是团结引擎选择的第一个主攻方向。他们没有沿用Web端通行的WebGPU标准，而是另辟蹊径。左瑞文认为，“WebGPU的发展不仅相对滞后，而且在iOS等关键平台上的稳定性堪忧，苹果任何一次更新都可能让Web不work了”。团结引擎的方案是，让小游戏底层直接调用移动操作系统的原生图形接口——苹果的Metal和安卓的Vulkan。

这意味着，团结引擎在小游戏运行时（Runtime）和操作系统之间，搭建了一座新的桥梁。通过这座桥，原本属于原生App的图形能力，如Compute Shader，得以被小游戏直接使用。根据团结引擎在Unite 2025大会上公布的数据，这一方案不仅带来了7%至16%的能耗降低，更关键的是，它拉平了小游戏与原生App在图形能力上的起跑线。

这一技术突破的商业意义，立即在市场上得到了验证。腾讯的旗舰级MOBA游戏《王者荣耀》，其小游戏版本已于近期进入灰度测试阶段。左瑞文透露：“《王者荣耀》这一类MOBA游戏只要上了，大家就知道可以上了。因为MOBA如果想要体验好，起码要60帧，在高帧率下它的性能和功耗应该怎么跑得流畅，这是很强的一个需求。”

完美世界的经典IP《诛仙》的小游戏版本，也已确认正在使用Metal技术进行开发。这些头部游戏的入场，标志着小游戏赛道正在从休闲娱乐，向全品类、高品质的游戏市场演进。而团结引擎，则通过提供关键的“高速公路”，成为了这场演进的核心基础设施。

随着小游戏市场的成熟，开发者的需求也从“能跑”变为“跑得好”。左瑞文提到，畅销榜第四的《永远的蔚蓝星球》原先使用Unity开发，但在冲榜过程中遇到了性能瓶颈，团结引擎团队就跟他们一起优化，现在通过团结引擎拿到了很多的功耗、性能、内存的优势。此外，点点互动旗下的SLG大作《无尽冬日》小游戏版本，也用了团结引擎的技术。

有意思的是，小游戏赛道似乎并未侵蚀原有市场。左瑞文在与客户交流中发现一个现象：“在APP游戏和小游戏之间，用户重合度特别低。APP上了一款游戏，小程序也上，发现APP的用户并不少，而小游戏那边不停涨。至少现阶段，它还是两群不太相同的群体。”这揭示了小游戏是一个巨大的增量市场。

然而，对于像米哈游的《原神》这类资产包动辄数十GB的游戏，挑战依然存在。左瑞文坦言，渲染本身已非瓶颈，真正的难题在于资产的动态加载。“原神的问题在于资产……玩原神的时候，一进去开始下载UI的内容，我再往里走，如果能做到我走多少它下载多少，并且下载的东西可以一直存在，下一次我再打开就不用下载了，我相信也可能在小游戏上实现。”这预示着，引擎的下一个战场，将从渲染效率转向更为复杂的资产管理和流式传输。

策略二：跨平台的宗旨是“一套资产，全部通吃”

解决了小游戏的问题，团结引擎的目光，转向了另一个极具中国特色的复杂需求：真正的跨平台。

在全球市场，跨平台通常意味着将同一款游戏分别发布到PC、主机和移动端。但在中国，市场需求更为苛刻。以腾讯、米哈游为代表的头部厂商，追求的是用同一套最高品质的核心资产，无缝覆盖所有平台，并实现同步更新。这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开发悖论。

“之前大家做游戏开发，PC用HDRP（高清晰渲染管线），因为它要高画质。但会发现HDRP不支持移动端，移动端要用URP（通用渲染管线）。”左瑞文一语道破了开发者的痛苦，“这导致看起来是跨端的，但对开发者来讲是两个团队、两个游戏了。资产不统一，要做两份，整个管线代码都是两套，这样很难的。”

Unity Global（全球）团队并非没有看到这个问题，但迟迟未能提供有效的解决方案。左瑞文认为，原因在于市场差异：“因为除了中国，其他地区没有这种大量的跨端游戏，这是很强的中国本土特色。”

于是，团结引擎决定自己动手，基于HDRP打造一条全新的“真·跨平台渲染管线”。其核心逻辑是，让开发者只维护一套最高规格的3A级美术资产，当这套资产需要部署到移动端时，由引擎自动完成简化和适配工作。

“我们都知道，在PC上跑高画质，手机上由引擎侧算法自动把资产‘减’到可用，同时换上适配手机的算法栈，这个‘减’其实很痛苦的。”左瑞文说，痛苦的“降配”，应该由引擎承担。

在Unite 2025期间，这一理念有了两个关键的技术落地：「虚拟几何体」和「实时动态全局光照（TuanjieGI）」，均更新在团结引擎中。

首先我们来看「虚拟几何体」。该功能去年登陆PC端，今年攻坚了移动端，让开发者能在手机等移动设备上，流畅渲染出包含上亿个三角面的复杂游戏场景。

Unity中国图形组核心开发成员李晨旭

在展区，Unity中国图形组核心开发成员李晨旭，拿起手机演示了“虚拟几何体”功能。手机屏幕里，一个由12×12个高精度雕像组成的阵列稳定运行30帧，阵列场景面数约6亿，整个场景面数达到10亿。“在移动端渲染这样级别的几何，以前基本不可能，现在成为了事实。”李晨旭说。这背后，是引擎在运行时（Runtime）对几何体进行智能的、分层级的剔除与简化，开发者无需再为不同平台手动制作多套（LOD）的模型。

来自团结引擎虚拟几何体的演示截图

如果说虚拟几何体解决了“形”的细节，那么TuanjieGI则解决了“光”的真实感。在展台另一处，Unity中国团结引擎高级技术研发经理周赫向我们展示了TuanjieGI这项被他誉为“圣杯级”的技术。

Unity中国团结引擎高级技术研发经理周赫

“一个画面，它的细节由几何、纹理和光照决定。”周赫介绍，“光照分为直接光照和间接光照。如果说没有间接光照，阴影中的物体就没有细节。”他指着屏幕中一个完全处于阴影下的场景，但场景内的物体依然层次分明、细节丰富说，“这就是由间接光照来实现的。”

传统的间接光照依赖预计算（烘焙光照图），不仅耗时漫长，占用大量存储空间，而且无法实现动态效果。周赫说：“TuanjieGI的方式，它是实时的。你只要移动阳光，它的亮度就直接变化了。移动物体，它的阴影就会实时跟着走。”他一边说，一边拖动场景中的太阳，光影随之实时流转，毫无延迟。“只要打开开关，没有任何加载，也没有任何计算，直接你点一下，它就有这个效果了。”

这项技术让光照实现了“所见即所得”，摆脱了预烘焙的限制，且不受到硬件的局限性，意味着这项原本属于高端PC的技术，同样具备了跨平台的潜力。

来自团结引擎tuanjieGI演示截图

这种对底层技术模块的重构，贯穿了团结引擎的设计逻辑。

左瑞文在采访中举了粒子系统的例子：Unity原有的两套粒子系统（老的“手里剑”和新的VFX Graph）让开发者感到“撕裂”，团结引擎则构建了一套全新的、统一的现代化粒子系统，从设计之初就考虑CPU和GPU一体化，让创作者用一套逻辑，即可在不同性能的设备上无缝运行。

更关键的是，团结引擎“跨平台”的思路，正被用到更广泛的领域。

在智能座舱领域，团结引擎已覆盖30家新能源车厂。左瑞文认为，汽车正在具备“客厅”的能力：有大屏幕、大电池和高品质音响，现在唯一就是没有游戏。而团结引擎正好补足了该缺口，像《王者荣耀》、《原神》等大作能够登陆鸿蒙，依靠的正是团结引擎的能力。

同时，智能座舱的商业模式也在探索创新，从过去简单的“授权+服务费”模式，转向“每生产一辆车，你给我多少钱”的共赢模式。

策略三：务实的AI与开放的生态

如果说跨平台解决的是资产部署的效率，那么AI则被寄予厚望，用来解决资产生产的效率。但在2025年，AIGC（生成式AI）在专业3D领域的应用，仍然毁誉参半，有人质疑：AI生成的3D模型质量堪忧，拓扑结构混乱，UV展开糟糕，离生产可用相距甚远。

左瑞文并未回避这个问题，但他认为，AI在一步一步提升，现阶段AI的价值不在于“一键生成最终成品”，而在于“效率辅助”。“假设资深美术用三天时间做一个模型，我用AI辅助花了一天半做好，那我就有50%的效率提升。”

基于这种务实的判断，团结引擎1.7.3新版本更新了“AI Graph”。团结引擎AI工具开发负责人陈辛阳，向我们展示了它的运作方式：AI Graph整合了包括腾讯混元、Tripo AI、Rodin在内的多家AIGC模型供应商的API，形成一个节点化工作流平台。

团结引擎AI工具开发负责人陈辛阳

开发者可以将3D模型生成流程拆分成不同节点，例如先输入提示词，生成基础模型，再连接到优化拓扑和展UV的节点（例如，调用腾讯自研的展UV算法），最后导入引擎。“AI Graph一方面整合了不同厂家的AI能力；另外一方面，在引擎内部直接将生成结果展示给建模师，实现所见即所得。”陈辛阳强调。

这种流水线式的思路，巧妙地绕开了单一AI模型能力不足的短板。其商业价值，首先在两个场景得到验证：游戏原型开发和试玩广告（Playable Ads）。对于前者，可以快速生成“差不多”的资产；对于后者，广告素材的本质是时效性和转化率，AI生成的大量素材，可以用于快速迭代。

“广告本身有时效性，更快尝试就能更多尝试。”左瑞文说，“AI生成素材，在玩家这边不一定觉得质量有问题，觉得这个好玩儿，那就足够了。”根据团结引擎官方公布的测试数据，AI Graph能将资产制作效率提升70%，成本降低90%。

诚然，AI Graph背后是一种开放的生态理念。“我们集全中国甚至其他的海外能力，我们都可能进入AI Graph平台。”左瑞文说，“我们相对来说是一个窗口，让开发者拥有这种能力，而且放大开发者的能力，这是很好的事情，共赢的事情。”

战略基石：倾听本土声音，驱动引擎重塑

团结引擎一系列激进的本土化技术选择，背后是组织战略的深刻转变。

左瑞文在采访中坦言，“团结引擎可以直接往前开发，完全去看中国开发者到底需要什么，完全按照大家的需求做研发。”

当被问及团结引擎何时能做出主流3A大作时，左瑞文表示“在路上”。他认为，随着虚拟几何体和实时动态全局光照等核心能力的补齐，并且这些能力同样会向移动端适配，团结引擎已经具备了现代引擎应有的素质。

“我们希望有这么一天，大家能够说，我来团结可以做这个东西了。”他透露，在CEO张俊波提出的“开发者需求承包商”模式下，团结引擎团队已经与一些3A级别的项目展开了深度共建。

展望未来，左瑞文明确了团结引擎的几大重点：首先，将已经发布的功能，如并行渲染、新动画和粒子系统，与开发者一起打磨至生产可用。其次，持续投入“真·跨平台渲染管线”，实现PC、主机、移动端不同平台上的3A级能力。最后，继续探索AI与引擎的深度结合。

当然，在讨论一个游戏引擎的进化，最真实的声音往往来自一线。我们在这届Unite偶遇了多位资深开发者，他们普遍认为，Unity或团结引擎的优势是——高效、多端部署、易用、以及“本土支持”。

从左到右依次为：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副教授袁蔚、Unity中国图形组核心开发成员李晨旭、独立之光副总裁熊攀峰、上海博物馆《金字塔之巅》展览小游戏开发者便大浪、杭州炎魂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技术美术工程师 Mikey、对于VRplay社区创始人潘博航

“我接触Unity可能在2007年。”独立之光副总裁熊攀峰（熊拖泥）回忆，“这可能是第一个可以通达游戏主机、网页以及移动设备的通用性引擎。”对于他和无数独立开发者而言，Unity的出现极大地降低了创作门槛，为全球独立游戏生态做出了巨大贡献。

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副教授袁蔚，则是国内最早的一批使用者和布道者，从2011年开始用Unity。他分享道，“同学们总是有很多好的想法，加上Unity它比较好用，所以可以帮助同学们实现想法。”他强调Unity的易用性，把学生的“想法”推到“落地”，不少毕业生成为独立制作人或大厂骨干。

对于VRplay社区创始人潘博航（脑潘）来说，Unity自2.0版本起就成为他们探索虚拟现实（XR）媒介的核心工具。“2013年VR要火的迹象出现时，主流的开发者其实都在用Unity。”他回忆起用Unity结合自研硬件，创造出能感受热浪与震动的“增强虚拟体验”，是非常酷的开发体验。

“开始大力支持本土化，然后倾听本土开发者的声音，这是我觉得它最大的改变。”上海博物馆《金字塔之巅》展览小游戏开发者便大浪的这句话，或许正是对团结引擎这场“中国本土”进化最贴切的注脚。

这些来自开发者的实践感受，搭上团结引擎的进化，构成了一个闭环：一方面开发难点被“工程化”拆解；另一方面，本土需求（小游戏、XR、孪生、车机、鸿蒙）的优先级被提升。换言之，技术路线与市场路线在中国场景里互证。

Unity这头曾经的全球巨象，正在被中国市场的需求和团结引擎中国工程师的智慧，重塑为一头更敏捷、更强大、也更适应本土生态的新物种。